植树节快到了，这天，一个50多岁的黑瘦男人，匆匆走进华县长办公室。华县长一看，来人是青岭乡石凹村支书老石。他干了三十多年村支书，一向憨厚老实，华县长早就认识他。

老石嗫嚅道：“华县长，我这次来，想请求您……答应一件事，今年的植树活动，可不可以安排……去我们村？”

华县长感到很奇怪。每年植树节，县领导都要带领县直单位干部开展植树造林活动。其实，说是植树，那树坑农民早就挖好了，大家只是帮着扶扶树苗，填几锹土，然后拍拍照、摄摄像而已。干不了多少活，村里还得安排人烧茶、倒水，搞接待……各村一般都尽量推脱。这个老石，为什么主动来要求呢？

看着老石眼巴巴的样子，华县长笑着说：“老石，你那老山里，路是远了点，但造林任务确实重，再说，你们那水库还是县城自来水的水源地，重点支持一下也是应该的嘛！好了，今年就去你们村！你回去做点准备吧！”

“太好了！谢谢县长，谢谢！”老石乐滋滋地告辞而去。

植树节那天，风和日丽。像往年一样，一个单位派一辆小车，四个人。县直单位有近百个，加上县领导的车，总共一百多辆。长龙似的车队浩浩荡荡向山里进发，非常壮观。一个小时后，车队来到了石凹村部，沿路停下，大家下车后开始徒步进山。

植树地点在深山水库四周的山上。正是初春时节，青山萌发一片浅绿，大家呼吸着山里的新鲜空气，兴致勃勃。走了半个多小时，来到水库大坝，大家都惊讶起来。

只见宽阔的大坝上，整整齐齐地摆放着几十张农家方桌，每张桌面都铺上了崭新的白色塑料桌布，放着水瓶和一次性水杯。方桌四周都配放了长条凳，看得出来，那条凳刚在水中刷洗过，很干净。十来个十多岁的男娃女娃，忙着往水杯中冲茶。水边一字排开的条桌上，摆放着煤气灶，水壶里的开水正冒着热气。二十多位穿着干净的妇女，正在笑盈盈地恭候着呢。村里还准备了扩音设备，高音喇叭正播放着欢快的乐曲。那阵势和气氛，赛过农村办喜事，让大家感觉心里热乎乎的。

植树活动虽说年年搞，华县长见得多，但这样隆重地接待，还是大姑娘上轿——头一回呢。华县长沉下脸，批评老石不该这么兴师动众，给群众添负担。

老石理直气壮地解释道：“哪里啊，县长，群众听说各位领导光顾，高兴得不得了，都主动报名，争着要来搞服务呢。不怕您笑话，站在这儿的妇女，可都是竞争上岗，反复挑选出来的，已经代表咱村最高水平了！她们自愿做义务工，不要一分报酬的！”

难得群众能这样理解支持，华县长眉头舒展开来，心情格外舒畅。他笑着拍拍老石肩膀，说了几句感谢话，叮嘱道：“以后可不许再这么干了！”

谁都能看出来，华县长语气中，其实充满着赞赏。突然，老石的脸憋得通红，内疚地说：“不，不，那怎么行？我晓得这次没服务好，领导放心，以后……以后……我们一定会提高质量的！山里条件差，领导们请多多谅解！喝茶，喝茶，这茶不收费的！”

华县长哭笑不得，再次拍拍老石的肩膀，挥挥手：“哈哈，真是百闻不如一见，咱老石果然是实在人哪！好，好，大家喝茶！”

农家山上的茶，香甜醇厚，大家品茶小憩，观赏青山绿水，惬意极了。休息了一会儿，华县长领着大家上山开始植树。完成任务，已经快十一点，华县长下山准备回城，来到大坝一看，又愣住了。

所有的方桌上，都已经摆好热气腾腾的饭菜。走近一看，有荤有素，挺丰盛的，桌面中间还放着一个酒精炉子，锅里的鸡汤沸腾着。那些年轻妇女，还继续在煤气灶前忙碌着做菜，锅里“滋滋”声响成一片。华县长诧异地问：“老石，你这是……干什么？”

老石尴尬地低下头，搓着手，脸红得像块布，像是做了什么亏心事，结结巴巴地解释说：“是这样的，我听说按惯例，栽完树，领导们都要回城里吃顿工作餐。领导们现在回到城里，得一个小时，肚子还不饿坏了？反正左右要填饱肚子，这工作餐不如就在我们这儿将就一下……”

华县长脸黑得像锅底：“你、你这不是胡闹吗？你们村还是重点扶贫村，经济状况那么差，这样做，群众怎么会没意见啊！”

“不，不，领导尽管放心，群众要是有意见，我负责！领导们可千万要留下来啊，要不，群众还真有意见呢！就在这里吃顿便饭吧，条件是不如城里宾馆、饭店，但我们一定会热情服务，争取让领导满意……”老石似乎要跪下来哀求了，那张松果似的脸上，堆满笑意，可那笑比哭还难看。

大家觉得过意不去了。再说，经过一上午的折腾，大家肚子本来就在叫了，现在经这香味一诱惑，一个个咕咚咕咚咽着口水呢。随行的其他领导就解围说，老石实诚，出发点是好的。这么多桌饭菜，已经做好了，也不能白白浪费呀，先吃再说吧。半晌，华县长才答应道：“好吧，那就简单点。”

老石咧开大嘴笑了，像捡了个什么宝贝。他挑了一张中间位置的桌子，请华县长等几位县领导坐下。大家也纷纷入座，午餐开始了。老石一再解释，条件太差，但鸡是正宗的土鸡，鹅鸭是自家放养的，鱼是从水库里捞的，蔬菜也是群众菜园里产的，山蕨菜、冬竹笋什么的，全都是新鲜的绿色食品。

大家吃腻了城里大酒店的饭菜，这会儿，坐在这正午的太阳光下，青山绿水的天然氧吧之间，品尝着这鲜美可口的农家菜，一个个吃得有滋有味。华县长胃口也特别好，边吃边情不自禁地赞叹说：“不错，确实不错，比县城饭店强多了！”

“嘿嘿，那我就安心了！”老石似乎早等这句话了，迫不及待地说，“华县长，您给看看，这桌饭要是在城里，得花多少钱？”

华县长扫视了一眼桌子上的残汤剩羹，盘算着道：“少说也得四百左右吧！”有人附和说：“大酒店四百还不止哩！”

“这么多钱啊，这么多钱啊，这下好办了……”老石念叨着，突然站起身来，如释重负，脸兴奋得醉酒似的，使劲地搓着手，最后清了清嗓子，噔噔噔走到扩音器前，拿起话筒吹了吹，高音喇叭里即刻响起了他激动的声音：“各位领导，感谢您们来我们村植树，特别感谢大家不嫌不弃，能在这穷山沟里就餐！刚才，华县长说了，要是按城里的价格，我们这桌饭能收四百块钱的。但是，我晓得我们这里条件差，无论如何不能收那么高的！这样吧，我打七五折，一桌收你们三百块，应该不算高吧？”

原来，这不是一顿免费的午餐啊！这个老石，真不可理喻！喧哗热闹的大坝上，立刻静了下来。许多人张着嘴，筷头夹着菜僵在那里，简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。

老石似乎看出了大家的心思，脸又红了，很不好意思地说：“按说，领导来咱山里，是贵客，咱怎么能收钱呢？可是实在是……咱收的钱，一不归村里，二不归群众，都是要花在今天搞服务这十几个娃子身上！他们才十多岁，开学这么久，还眼巴巴地呆在家里，学费、生活费都没着落。领导们还记得吧，为这些孩子的事，我多次来麻烦过你们哩……”

华县长想起来了。十年前修脚下水库时，采石场发生了大塌方，几十个村民不幸遇难，死的死，残的残。经过这么多年，这十几个孩子成了孤儿，失去一切生活来源。村民都不太富裕，村里也力不从心，老石实在没办法，就去找华县长求助。可是县里也穷，华县长于是建议老石去找各县直单位。毕竟，这些单位吃的用的都是水库里的水，“饮水思源”，应该尽点心意。谁知道跑来跑去，结果家家都有困难，爱莫能助。

经老石这么一提醒，很多人都想起来了，看看眼前这些孩子，心里不是滋味。老石倒兴高采烈，继续说道：“哈哈，我今天留大家吃顿饭，真是两全其美呢！领导们单位经济也都紧张，在这里吃顿饭，只是花了该花的钱，可孩子们眼下的困难呢，也就解决啦！我算了一下，今天正好五十桌，每桌三百块，一共一万五哪！这菜都是村民捐出来的，成本也就百十块，现在有了这些钱，足够孩子们用一年啦！”

说到这里，老石哽咽起来，扭头朝大山喊道：“娃他爸妈，对不住啊，我老石没照顾好你们娃，今年，你们可以放心了，只是我们这里条件不好，委屈了领导。今后，每年我都会请求领导来植树……”

大坝上突然静下来，只听见山坳里隐隐的松涛声。老石这一席话，却说得大家眼热心跳。

华县长百感交集，他起身过去，紧紧握住老石的手：“老石同志，谢谢你这顿午餐！我想，大家应该知道怎么做了……”说话间，华县长双眼噙满了泪水……

老石扭过头，用袖口飞快地擦了一下双眼，抱着话筒，俨然蹩脚的主持人，很投入地说道：“非常感谢各位领导！我们为午餐准备了一首歌，下面，娃们为领导演唱《爱的奉献》，水平有限，请多多包涵……”

老石那变调的普通话，听上去要多别扭有多别扭，许多人忍不住笑了，笑得眼角湿亮亮的。中午温暖的阳光下，那十几个孩子站到一起，脸上挂着灿烂的笑容。稚嫩的歌声，穿过人们的心灵，在山谷里久久回荡……